陆羽的时代与理想

发布时间:2014-07-24 00:00:00

“自从陆羽生人世,人间相学事新”,这话是多少带了点夸张成分。

公元733年,陆羽还是个呀呀啼哭被遗弃在天门竟陵石桥下的弃儿,唐朝人已经积极地开始了他们的喝茶大业。唐太宗年间设立的茶马互市在边境正兴旺热闹地交易;文成公主识大体地把茶叶作为吐蕃和亲之礼;唐玄宗作序《开元文字音义》时,书中改“荼”为“茶”(此“茶”字真正诞生),“荼”字本意苦涩,而“茶”字由草字头、人及木字三部分构成,总而言之天子圣意:人在草木间,孰能不喝茶。

而皇室以外的文人才子也为着茶饮的流行推波助澜,算算这年李白应该在出蜀的路上,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沿途必招朋唤友茶酒助诗兴;僧人也不遗余力地推广着茶德,名山峻岭的寺庙前必种满了茶树,奉佛、参禅、煮茗、翻经并列为居士们的“清课”……茶圣诞生在人们张开怀抱迎接茶饮的盛世里,后世说陆羽造就茶时代,陆羽若得知必谦恭地回应:不,不,不过是时代成就了我。

茶的光荣时代

一切细节都注定茶要在这个时代发扬光大。

陆羽被弃于石桥下的那天,遇上了竟陵龙盖寺主持智积禅师,根据史载,禅师在一群哀鸣护婴的大雁中把陆羽抱出,领回佛寺里抚养,教他学文识字,奉佛参禅。寄愿他有朝一日学会清净之心观万物,重新看到世界美好之境。

陆羽名字是智积禅师用易经卜得“渐”卦而得,卦辞是:“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于是禅师按照卦辞为弃婴定姓为“陆”,取名为“羽”,字“鸿渐”。这“羽”字,与西汉壶居士《食论》中的“苦茶,久食羽化”的遁世隐喻冥冥中也有相互呼应之妙。

陆羽其貌不扬,还有些口吃,在寺庙里不受欢迎,禅师让陆羽读佛经,陆羽摇摇头说我要念“儒典”。但陆羽并没有全盘排斥佛门规矩,他对煮茶伺汤这一功课却充满兴趣,“每每采茶觅泉,至日暮才号泣而归”。

那个时代的僧人相当推崇喝茶,释学禅宗里煞有介事地把茶封了“三德”:坐禅时通夜不眠,以茶醒神;满腹时,以茶消化;最重要的一德则是茶可抑制欲望,让修道之人能从尘世喧扰中静心。释学是当时传入中国后演变的独具特色的禅宗,禅宗和尚、居上日常修持之法就是坐禅,要一整天地静坐、敛心,达到身心“轻安”,观照“明净”。姿势要头正背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通常坐禅一坐就是三月,难度系数相当高,往往老和尚难以坚持,小和尚年轻瞌睡多,更难熬,茶叶正正就是提神驱睡魔的利器;而饭罢就坐禅,久坐易患消化不良,饮茶正可生津化食。茶的所有好处都恰恰利于修禅,茶似乎就是为了僧人的修行而生,而更妙的是,佛教建寺庙往往建在常年云雾缭绕的高山峻岭上,而“远避尘世、静宜诵颂”之地也是茶树生长的最理想之处。于是,陆羽成长的唐朝年代,茶攀着佛禅修道的盛行,共同于人间扎根繁荣。

陆羽长大到十几岁,依旧不肯认真皈依佛门,被智积法师罚做扫地洗衣的粗活,一怒之下就从寺庙逃到戏班子,当了名优伶体验红尘。佛门规矩他抛诸脑后,但熏陶了一番佛气的茶道倒从此被他带向了尘世人间。

陆羽的尘世之旅交游甚广,颜真卿、刘长卿、张志和、耿淖、孟郊、戴叔伦等刚正率直并深有学识抱负的人都曾出现在他的交友名单中,但对陆羽的茶饮体系影响最深的还是诗僧皎然。皎然是中唐著名学僧,也是著名诗僧,和陆羽因诗结缘,后来共同采茶、制茶、品茶,让曾逃离佛门的陆羽重回禅德佛修的环境里,最终促使了《茶经》的完成。

其实,这本被后世捧上神坛的《茶经》只有区区七千字,陆羽却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来完成。它不是茶的歌功颂德之书,相反陆羽在书中把茶定义成一种更艰苦严谨的修行。《茶经》里的茶有九难,比人生的六难还多出三难:阴天茶不能采,夜间茶不能培,不能仅凭口嚼鼻闻辨香,沾染过肉腥的鼎瓯水绝不能做茶器,膏薪庖炭不是煮茶的好火,激流急滩和淤塞不通的水不能做煮茶水,茶饼不能烤得外熟内生,茶末不能细得像粉末飘尘,只夏天解渴喝而冬天却不喝,也不能算是饮茶的态度,陆羽的茶饮理论是“饮不厌精,器不厌细”,恐一物不尽其妙,开拓了味觉和视觉上审美统一的高标准。

陆羽和《茶经》的核心价值,把茶从单纯解渴解乏的物质超脱到精神境界的延伸和发展,陆羽创制了24种茶具,规定了饮茶仪式,把喝茶化作了生活艺术,让喝茶的人按部就班地进入一种心灵净化的程序,由此得到一种不掺杂任何功利的心德修行

僖宗皇帝御用茶具
这套唐朝宫廷用的茶具为僖宗皇帝御用的真品,是世界上现存最早、规格最高、配套最完整的茶具宝物,“穷天上之庄严”、“极人间之焕丽”。现藏于法门寺博物馆。

被忘却的茶道理想

但时代也不完全顺着陆羽的意愿走。

宋代的《新唐书》上有着关于陆羽的一个伤心故事:御史大夫李季卿听闻陆羽茶技高超,把陆羽召来,然后只因他衣着寒素,又没有谄媚讨好地玩炫目的茶艺花招,就看不起他,先是不行礼,后来又叫人用三十文打发他走了。区区三十文,可是打发叫花子的价钱,这样的轻蔑无礼,使倔强清高的陆羽感到无比屈辱和愤怒,以至于写下了《毁茶论》来发泄心中的愤慨。

尽管陆羽对器具及仪式、环境要求一丝不苟,但所提倡的是“精于道,而俭于心”,他不遗余力宣扬的是茶饮所带出的质朴简约之美。这种以修禅养心为主的僧侣茶道,却与当时以供奉及排场为主的宫廷茶道甚至是后世风雅过头的文人茶道都有所冲突,法门寺出土的那整套皇室御用的金银茶具,就是这场矛盾的最好说明。这套世界上现存最早、规格最高、配套最完整、工艺最为精美的茶具宝物,把金银工艺用到极致,琉璃和宝石镶嵌其中,“穷天上之庄严”“极人间之焕丽”,是尊崇佛教的唐僖宗用以求得“圣寿万春,圣枝万叶,八荒来服。四海无波”政治目的的茶道用具,这套茶具价值连城,还会用来供奉于佛祖真身。世人争相把此套茶具作为唐朝茶风鼎盛的辉煌写照。而被耻笑驱赶出朝廷的陆羽,只能愤慨地回到简陋山间茅草房前,抚着邢白瓷茶壶,举起建盏,看着茶沫清浊间飘忽不定,叹着声一饮而尽。

“不羡黄金盏,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陆羽的《六羡歌》,磅礴气韵里,藏着绵延无限的枯寂和禅静。不知道茶意最后是否能释淡一个茶圣的时代光荣和未竟理想。

在往后朝代里,少有后人能把陆羽及《茶经》所创的茶仪茶道原封不动地履行,茶的流传越广泛,茶饮的形式也越平简,就连乾隆皇帝也曾慨叹“陆羽茶经太精讨,我虽贡茗未求佳”。

幸而对陆羽的推崇和尊敬随着年代的前行而倍增。毕竟,正是因为这位“茶圣”,才让原本物质的茶叶,有了清风明月的文化意涵,后世的好茶人也不得不感谢他,开创了淡泊宁静中见高远、平凡日常中进行修养的中国式茶道,才让茶在往后的几千年中并没有沦为像咖啡一样的普通提神饮品,让如今每一个把玩茶具和参与饮茶仪式的人,都能迅速沾染上一层清高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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