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吃茶学
发布时间:2011-06-21 00:00:00
发布时间:2011-06-21 00:00:00
日本人在家与公司之间有一个奇妙的愈疗空间,就是茶店或咖啡屋(Café),每个人在这个都会的绿洲中回到自己的时间里,不会被都市或别人的步骤绊倒自己。茶文化源于十七世纪的翡冷翠,但是日本人将它发扬光大,用NFDAB茶店来打瞌睡、谈生意、读书、写作、绘画、约会等等。对于住家狭窄的日本人,三步一家的茶店是自家客厅的延长,每个人在某一个时代都有爱用的店。我的朋友池上说:“我喜欢的咖啡屋,都不记得名字,只记得地点,在哪条街哪个转角,每家店在几公尺外溢出的味道告诉我已经到了,是我休憩的场所。像女人一样,名字是不重要的!”
日本从明治至昭和末期,咖啡屋与茶店是有所不同的。当时的咖啡屋是较接近咖啡吧,点着霓虹,供应洋酒、啤酒及西餐等,是现代性的象征,而多用冰冷无机建材,几何学式的线面组合,其存在本身即为摩登;茶店则供应桌椅之外,也提供咖啡、红茶、果汁、面包及蛋糕等,建筑较不夸张,使用木质建材较多并采用较自由的曲线,也有仿欧美的建筑,表演相当个性化。昭和末期之后,咖啡屋与茶店的疆界愈来愈不明显,而Café四个洋文字母直接登场愈来愈多。我因为来日本时,还是茶店名称全盛的时代,依然使用“茶”字眼,或许再过十年,这个名词也要失传了。
茶店,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去会人的街上的客厅,一杯咖啡或茶便诞生一个自由的时空。而窥视街头的茶店,街景或行人便看得更清楚、更深入。日本的茶店大抵是玻璃门,追求透明性,让客人可以浏览街头生态,不过这两年东京突然多了几百家开放式咖啡屋,露天或无门,成为年轻漂亮女孩演出自己的舞台。原本是休憩愈疗的场所,现在则引进新的紧张感,不过看人或被看,何者较自在,因人而异。
茶店名词逐渐有消失之虞,是因为“茶”这两个字曾背负过多的历史使命,像1960年前后,从乡下上京的纯情青年对于只有男女成双入对进出的“纯茶”,则完全是近乎风化店的魑魅魍魉的世界,刺激无限的想象力。“纯茶”文化也散播到台湾过,曾为各地街景一角;“茶店”是一直无法安于让人喝茶、喝咖啡设施的本分,一直必须与色情力量挂钩或奋斗。大阪曾有过“特殊茶”是以色情为号召的,“纯茶”原本是为对抗“特殊茶”,而强调清纯,但是结果也败给色情。其后有美人茶、未亡人(寡妇)茶,70年代后半期“无内裤NFDAB茶”席卷全日本。茶店回归到真正拥有威严、芳醇的时代,是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除了风化茶之外,日本其实也有至今尚存的“爵士茶”,是团块时代的人凝聚自己青春时代的地方。日本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常不经意地会带我去个古朴的爵士茶店,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他们曾享受委身于那种自由声音的快感,获得古典音乐所无法体验的肉体的感动,并藉以接触当年遥不可及的美国。在这店里,他们会说“顽固的店主已去世了”,果然店里是一些穿了耳环的年轻人在看文库版的书,没有人像当年是闭目聆听。六十岁左右的日本男人则还经过“歌声茶”时代,也就是在店里客人自身合声唱俄罗斯民谣,表示对于社会主义的向往。许多日本中年男人当年不惜负笈东京求学,真正目的是为了在茶店中约会,许多茶店都有看板娘,如店主的女儿,常常成为年轻男人觊觎的对象,一天又一天地泡在店里。
许多日本的作家如井上厦等,都是以茶店为办公室,他们在常去的店里有自己的指定席,在店里与编辑见面,在店里写稿乃至用餐、午睡,店内邻座的谈话,是绝佳的娱乐,提供不少创作的材料。许多作家、漫画家在从家里到工作室之前,一定先进一次茶店,而在此转换自己的心情。进茶店是每天例行生活的一部分。头脑混沌不清进茶店去整理的人很多,茶店中虽然常有许多他人同时进行休憩,但是却能让人有相当集中力,这是茶店摩诃不可思议的魅力。
东京银座地区早年有一些文艺咖啡屋,是文士、画家、诗人乃至演员、政治家群集之地,是文学运动、艺术运动的源起之地,也是创作现场,只看谈论风发的模样,便足以令人感受到新时代的空气。现在缺了这样的场所,有些作家等便在网络上开起虚拟茶店,不过他们的感想是还是真实的茶店好,因为咖啡或茶还是别人泡的好喝。
我的朋友美雪说:“茶店正确的用途是当自己的客厅用,不必为不速之客慌张地打扫房间,大抵一个小时便可加以解决,谁也不粘谁。”美雪的算法是咖啡一杯四百日元,即令每天去一次,一个月不过1.2万日元,现在的房租加1.2万日元,是住不到一个附有冷暖气外加饮料的客厅的房子的,而且只要这样一想,世界上无论到哪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客厅,数目多如星星,在自己寿命结束时,大概也还有无数客厅的门尚未打开。这是多么豪华奢侈的想法。
茶店也是男女悲欢离合之地,日本女人尤其常会因为和某位男人分手而几十年不再接近同一家茶店。茶店的店主往往要和寿司店店主一样,默默不语地听着熟客吐诉自己的感情起伏,或是看男女聚散无常。店主是心灵空间的创造者及见证者,他们只要维持店内的清洁舒适,不要太拚命,反而让客人有压力。不过这年头高傲的店主不少,他们或许只是咖啡通,往往嗦地要客人连他们煮咖啡的繁复程序一起喝下去,池上便说“这样的咖啡再香,只会令我胃痛,当然更想不出名句来勾引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