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弥漫的记忆

发布时间:2013-11-20 00:00:00

  “太平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庐山云雾闻林,味浓性泼辣。君山银针是金镶玉。西湖龙井,一朵一朵又一朵……”小时阿公常爱教我念这些,隔段时日,还要背出来。我却总记不住,因为那时家里早就吃不起这样的茶了,连见到机会都很少有。阿公却是过过好日子的,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去收租,后来从太公公手上继承了家业,是叔婆说的“不用做就有的吃。”可惜他福薄,没几年,赶上村里闹土地改革。他因为成分不好,吃了很多苦,一直到去世都没再享过福。

  我不像阿公,一向都不大爱喝茶,只是对于茶叶有一段很长的回忆。因为小时候家里穷,父母都很少给零花钱,只能在春季茶时帮人家采茶心才偷偷攒一些。有了钱,就可以去买东西吃,印象中是很快乐的一件事。而且这时节父母多半不在家,随我们烧火打闹自由自在,有时侯上山去帮帮忙,一眼看去,地桃苜蓿覆盆子开的遍山遍野,比月季百合又是一种姿态,还能来编花环戴。这样玩累了再顺便讨点野菜,回去邀邀功,中午的那一顿味道就特别好,像茶叶淡淡的苦尽甘来。

  乡下人却从来不说品茶,更没有专门用的茶具。平日里往往都是一海深深的大瓷碗,浓浓苦苦尽是茶叶,喝起来也是大口大口地灌,真真的豪爽泼辣,像我阿婆的炒茶。每年茶时她总会留些好的不卖,采了来自己炒。我和阿姊常帮忙烧火,平时舍不得用的柴火这时就拼命往灶膛里塞,火烧得旺旺的,把脸烤得通红。阿婆却手脚伶俐马上倒了茶叶下去,很快地炒起来。一时碧绿色焉下去,她这边被热气蒸得汗水淋淋。等到起了锅,我们还偷偷埋一颗地瓜或芋头土豆的在炭火下,出去玩会再回来吃。有时贪玩忘了,烤成了炭,阿婆就骂我们“糟蹋东西,雷不响不怕。”他们那一代的人,闹饥荒时连树皮也吃,因此对于人世的一切都觉得是珍重。

  而对于春天的生意,乡下则凡是农人都觉得是一种恩赐。因为他们靠天吃饭,更要懂得感激。节气好的时候,一年来的吃穿用度,子女的学费,大半还就靠这个把月。约摸到了谷雨前后,各家各户便都收拾了斗笠,竹篓,赶着时候上了山。我老家地处丘陵,茶树便都盘山而种,一垄垄从上而下,像从前人家祭祀用的糕点码好了堆成一摞,整齐而不失灵动,更是对天地的虔诚。而茶叶采摘又非常讲究时候,太早了还没长够,太迟了又怕老,分寸之间都是智慧。但农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亮,风云雨露,归燕花香,凡有变化之处都是他们的信号。各家橱柜顶上预备上一本老黄历,随时翻一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依照着书上的说法行事,倒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差错。我是从小最敬外公,觉得他手指里有乾坤,掐掐点点间,总能够说出一番道理来。而他又很有墨水,传奇轶事,怪人趣闻,竟是张口就来,永远都说不完。类似倩娘离魂、嵩岳嫁女、冯媪的故事,我后来读了原著,都没有当日那样的精彩和奇妙。

  我母亲虽不会讲故事,嘴上功夫也了得。她会吹口哨,有时上山的路要走好远,无聊时,她就吹口哨给我们听,田园间悠悠弱弱很低很低的。老家的山道弯曲不尽,半路停下看时,会觉得是从人间走到天上,而我们是往仙境里讨药的凡人,总有一段奇遇邂逅等在前头。我有时走不动了停下歇息,又或是被路边的野树莓吸引住,吵着要吃,母亲便爬上去摘一两颗,哈一哈气,说是能哈去不干净的东西。树莓是酸酸甜甜,当真好滋味。可有时我也耍赖不肯走,母亲哄骗一阵,索性不管就走了。小孩子听大人说过山妖鬼怪,心里一害怕,少不得还是要跟上去。乡下人从来不惯孩子,或打或骂,都是常有的事。他们是从小就要教会儿女做人的道理,大事小事,都有一套说法,但不像书里写得那样严肃又不好懂。有些话用方言说起来也抑扬顿挫的好好听。我母亲就很会说这些,成天和我们念叨“洗脸要洗耳根子,扫地要扫边角落。”“懒读书的孩子假拉屎。”我学着念念,日子短短就像雨后墙角冒出的青苔上露珠滚滚,一去不来。

  而二月花潮在一年中最短,过一过就到了三月,春风来时的好季节,柳叶长长,竹笋儿冒了尖,花草赶着红红绿绿起来,到处都是好看。若是采茶采得累了,沿着阡陌小径走一走,到山泉边捧口水来喝,凉凉地沉在肚里,整个人也清爽十分。乡下的山地多在茶丛中种些桃李,疏疏落落的几株,虽不成气势,却是别有风情。想想就又有故事,是仙女被贬下了凡,是等候郎君归来的妻,是阴阳斗里桃花女的那颗本命树。山路上停下听首歌,唱的也都是这些红尘事。但乡下人不常出门,偶尔有路过行贩的客人歇个脚,或讨碗茶来喝,也只是苏轼词里的“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再没别的私情。旧时出家人云游四方,天下人都是他的施主,萍水相逢中的赠予才见得真心,是我们中国人的义气。所以他们的热情好比桃之夭夭,到底是和我们亲。

  茶时的忙碌如落花纷纷繁而不乱,日子虽过得草草,却依旧是从容。老人家在家煮好饭菜等儿子媳妇们回来,小孩子更要乖乖的听话不捣乱。有时过了饭点还不见他们回来,阿婆就让我去叫吃饭,对着山那边大喊一声“阿爸,阿妈,吃晚了。”回音阵阵从远处归来,送着亲人的音信,我便回屋去端脸盆打水,是个好孩子。书上说东晋时的隐士多会啸,阮籍上山访孙登,讲了一通人家都不理他,好灰心的下山来长歌带啸,这才有了呼应,那声音比鸾凤鸣叫还要美。只可惜“啸”到现在已经失传了,但好在还有这空谷对答,一样好听,因为那是家信,不管去得多远,都能回来。

  回来要先去卖茶,换了钱买瓶冰镇啤酒或是放泉水里浸一浸,一家人围坐着在灯下慢慢吃喝。我们村里也有专门收茶的,都是几户人家轮流干。年轻力壮的扛起长大的秤,秤好斤两后除去竹篓的毛重,往地上一倒,再喷些水防烧了苗,夜里装车送去茶厂,便又是另一番人事了。

  有一户人家生了四兄弟,年年春季都来收茶,一样的缺斤少两,有时又哄抬市价,因此村里人都在暗地里叫他们做“四人帮”,说他们坏。乡下人闲来无事,就爱说些玩笑话。夜里乘凉,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着谁。但他们调侃捉弄,却从来不伤和气,打架拌嘴更是少有的事。邻里之间,总沾点亲带些故,往上数数又还是一家人。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是命里注定的兄弟,而村里人却生来就是亲戚。这里是个人情世界,纵有诸般不是,也还是吞一口唾沫忍忍就算,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真要打起来了,也还有一帮子人来拉架。

  而村里无事时,各家门户遮遮掩掩并不大关,灰灰的墙头斜打着阳光,花影乱乱的,一切却长长都是永远。没有别的,单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后夫唱妇随着白头偕老,世事也本该如此。(文章原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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